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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2.夏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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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2.夏游

hi sir  露生又迷癡癡地答他:“一九三零。”

“哎, 對。”金世安在月歷牌上寫了個新數字:“這位朋友你好,我,來自二零一二年,理論上該叫你一聲爺爺。”

露生大驚地看他, 臉上連血色都沒了。

金世安沒留意他的表情,反正失望是肯定失望的, 到時候勸勸哄哄就好了。在他看來, 自己作為少爺還活著, 對白露生也算是個好消息,第一不用承擔殺人過失,第二還有一個全新面貌的友愛少爺跟他過日子,總之事已至此你他媽不上賊船也得上。他低著頭寫寫畫畫:“我呢,跟你少爺的關系很覆雜,這個身體還是你少爺的身體, 不過裏頭已經不是他了。你看我給你畫個示意圖, 我的想法呢是跟你組個隊……”

“少爺哪兒去了?”

“不知道啊可能死了吧。”金總暖男能力有限, 但說完了也感覺自己這話有點不妥,“呃總之暫時不在這裏,你可以把我理解成叫什麽——借屍還魂。”

“借屍還魂?”露生倏地站起來,一把拉住金世安:“你說你借屍還魂?”

“對啊, 我們那邊管這個叫穿越。”

白小爺一瞬間木雕泥塑, 仿佛魂也被抽走了。

金總以為他是對新名詞沒有接受能力, 撓撓頭又換個說法:“這個真是不好解釋, 你把我當成一個新少爺也可以, 我不會對你那麽壞,至少不會讓你天天哭。”

露生哪管他說什麽,他只聽見一個“屍”字,他後退兩步,連擡頭的力氣都沒了。

金少爺死了,就是自己害死的,他今夜來無非是想鬧一鬧,以為他傻了,故意將往日薄情寡待之處都報覆一番,誰知真被自己猜著了!一時間身子仿佛在大海裏,一浪過來一浪去,那一會兒真是天崩地裂,又似霜雪加身。彼時負心薄幸,此時哪還分證?是愛是恨都顧不得了,只想著自己為著私情,活生生害了一條命,把金家也毀了,這一瞬間是連尋死的心思都沒有了,因為魂早就上刀山下油鍋了。

金世安見白小爺垂首不語,有點呆樣,拿手在他眼前晃一晃:“不是,你別傷心啊,你看我身體還是你少爺的身體,四舍五入就約等於他沒有死是不是?”

撲棱一聲,白小爺軟軟地倒下了。

金世安大驚失色:“哥們兒你穩住!是我說錯話了,你冷靜一點!”他沒想到白露生應激反應會這麽大,上掐人中下拍屁股,全身上下都拍遍了,白露生雙眼緊閉,牙關緊咬,只有出氣,沒有入氣,一轉眼全身冰涼。金世安慌得大喊:“周叔!柳嬸!來人!救命!”

一眾下人聞得少爺驚慌大叫,疾風似地四面奔來,大家提燈舉火地嘈雜看視,一看之下,都松一口氣。周裕道:“不妨事,不妨事,少爺別慌,這是犯了癮了。”又叫柳嬸:“快拿個煙泡來,吃兩口就好了。”

金世安猶未聽懂:“吃什麽?”

周裕把他扶起來,又叫兩個小子把白小爺放平在榻上:“您這是忘了,小爺是吃大煙的,許是今晚沒有吃,這會兒癮上來了,我先給小爺灌口水,您回去歇著吧。”

“……你說啥?!”

金總頭都要炸了。

遍述金總對民國的印象,基本概括兩個字,“打仗”,再加兩個字,“旗袍”,他對民國的全部印象都來自各種抗日神劇和諜戰偶像劇,他的前女友還拍過一部民國戲,無非也就是穿著旗袍花枝招展,換個殼子的言情。

到這時候他才突然想起來,民國吸毒是不犯法的,不知多少人都在抽大煙。

一瞬間他對白露生的好感down到谷底,他堅強聰明是沒錯,又美又辣也很可人,關鍵吸毒人員這他媽能組隊?

怪不得金少爺對你沒有好臉色,你他媽純屬作精,為愛發瘋這能理解,吸毒燒命不是操蛋是什麽?

周裕見他面色難看至極,心中瑟縮了一下,金世安惡狠狠地看著他:“他抽這玩意兒多久了?”

周裕縮著頭:“也就這兩年……小爺這不是身體不好嗎?抽點兒這個才有精神。”

有精神你奶奶個腿兒啊!沒看見他都抽成骷髏了嗎?這幫狗|日的下人,簡直助紂為虐。金世安忍著氣問:“沒讓他戒過?”

周裕的頭比王八伸縮性還好:“這個,我們知道您厭恨小爺吃這個東西,但這哪是說戒就戒的呢?您不在這兒,他飯也不吃,要不餵他兩口煙,騙他喝水都騙不動。”他低頭只敢看腳:“反正咱們也不缺這個錢,吃也吃得起。”

金世安想打他了。

這一晚上雞飛狗跳,整個白府都沒有睡好。白露生同志被動抽完一個泡兒也沒有見好,反而精神失常,又哭又笑。金世安心中嫌棄,又不敢離開半步——想跑也跑不了,白小爺把他當戀人本尊,抱著又哭又鬧,還連撕帶咬,周裕說“再吃一個就安靜了”,金總一巴掌把煙泡兒拍飛了。

“吃你媽,讓他鬧,我看看沒有這個鳥東西他能死還是怎麽樣?”

柳嬸急得跪下了:“小爺也不是自甘下流的人,當初也是有人害他才弄成這樣,這東西怎能硬斷?好歹有個回還!”又連磕幾個頭:“我知道少爺心裏恨,您好歹饒了他今夜,且不說傷了他怎樣,您這一身青傷,我們怎麽見太爺?”

金世安抱著露生,被撓得青頭紫臉,聽柳嬸這樣說,他心裏又好受一點。

……原來是被人害了,這個理由還稍微能接受。不過害你一次還能害你幾年嗎?說到底還不是沒有堅強的革命意志。他看看露生,要打下不了手,要罵也沒用,要丟開手,居然還有點放心不下。

牙一咬,他攥住露生的手:“說了不給就是不給!都滾出去!老子今天就要看看,他能給我撕成幾瓣!”

金世安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形,和電影電視裏頹靡腐爛的鏡頭完全不同,白露生的煙真是一口一口被餵進去的,小廝端著他的下巴往口裏吹。金總不知道心頭哪來的酸勁:“嘴巴離遠點!你也抽是不是?我踹死你!”

他遠遠看著露生半死不活地垂在榻上,心裏忽然明白了什麽叫吃人的舊社會,那不光有壓迫和剝削,還有腐蝕和傾軋,愛會折磨人,更折磨人的是這個不明不白的時代,上面昏聵,下面也昏聵。這些人全活在淤泥裏。再怎麽蓬勃的青春、愛意、英氣、果決,在這樣的時世裏,慢慢也要腐爛成泥渣。

這一夜他身上酸痛,心裏更酸痛,比初戀分手還要掙紮,他心裏前所未有地懷了世人皆醉我獨醒的痛苦,別人都是錯的,只有他是對的,可怕的是別人都習慣了錯,只有他無助地對著。是該明哲保身,就此抽身跑路,還是伸一把手,救救泥裏的白蓮花?一腔惱怒,無處發洩,只好拍著桌子大罵:“今天這是最後一次搞這個屁事,以後再有一次,老子腦殼給你打飛!”

操他媽的,撿來的豬隊友……跪著也要組隊。

露生睜開眼,自己躺在床上。

這是金少爺的床。他認識這個頂子,小時候他們常這樣,並肩躺著說話。

露生轉過臉,迎面正對上金世安惱怒的眼,他一見這張臉,頓時把昨夜的事都想起來了(發瘋選擇性遺忘)。

心如死灰,他兩行眼淚又下來了。

金世安見他哭就煩。

“哭,你還有臉哭?”他把一根色彩斑斕的胳膊伸到露生眼前:“瞧瞧你幹的好事。我好吃嗎?”又拉衣服,“從肩膀,到胸口,兩條胳膊都被你啃一遍——哥們兒,毒癮我理解,但你這樣啃我,我尷尬不尷尬?老子今年還穿不穿短袖?要不是我菊花護得好昨晚上估計菊都被你爆了。”

原本以為穿越來是個起點爽文,結果居然是喪屍圍城,電影也沒有這麽拍的,太尼瑪刺激了。

白小爺又羞又愧,且痛且悲,白烈馬退化成了白黛玉,白黛玉無話可說,唯有兩行清淚死寂長流。

金世安還沒放棄組隊的希望,他回思之前的談話,確實沒抓住重點,最大的籌碼沒扔出去。之前他就想明白了一件事,結果白露生一嚇一哭,他給混忘了。這一夜他勞以筋骨,心中盤算已定。他推推露生:“別幾把哭了,老子跟你說件事。”

露生哪會理他,露生越發哭死過去,金世安聽他若有若無地說了什麽,俯下耳朵一聽,原來氣若游絲地哭道:“還有什麽可說……你拿繩子來勒死我,是正經!”

這他媽林黛玉臺詞都原版登場了,你這是要退化成幼年黛玉獸啊?

抽大煙的賬還沒跟你算,你倒先美少女戰士變身了!

金總炸了。

“兄弟,不,按年紀算,你都是我爺爺了,白爺爺,白露生爺爺,你可不可以冷靜一點,大男人一個能不能別跟娘們兒一樣,一言不合就掉眼淚?長江源頭來自你?你是祖國|母親河?能不能要點臉別再哭了啊?”

黛玉獸才不理他:“我哭與你有什麽幹系!我是沒有臉的人,快些讓我死了,我殺人也算償了命!”

“墻就在旁邊你撞啊。”

黛玉獸哭得氣斷喉噎,東倒西歪就要下床:“我去找太爺請死去,我不能叫太爺糊塗著被蒙騙。”

金總服了他了。

他冷眼看白露生跌跌撞撞爬到床邊:“你少爺沒死,我知道他在哪兒,騙你我天打雷劈。”

黛玉獸立馬停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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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忠明走了,是柳嬸和周叔拼命求告,他才沒有帶走金世安。柳嬸磕了許多頭:“太爺這樣帶走少爺,只怕他醒來真要慪死,求太爺為少爺想想,讓他留下罷!”

金世安撞在落下的門栓上,昏迷中還抓著露生的手。金忠明看他半日,只吩咐人快請大夫。

人們都在金少爺的房裏團團亂轉,金忠明獨坐在前廳,一遍一遍說著:

“是我作下的孽,報應在孩子身上。”

這個曾經走南闖北的老人,歷經清王朝的覆滅,又追隨張靜江,擁護了新民國的獨立。時政變幻,給他帶來了無數危險的財富,大風大浪他都見過,多少昧良心的事他也做過,事到如今,他明白天道無常,萬事都有報應。

柳艷和周裕眼看他被人攙扶著,步步行出門去,都覺得惆悵。

而他們的少爺,夜半三更才醒來。

“露生呢?”

柳嬸聞得少爺醒來第一句話就是這個,心下酸楚,又覺欣慰,擦了眼淚道:“小爺在自己房裏,著人上過藥了,少爺放心。”

金世安翻眼看著床頂:“我爺爺呢?”

“走了。少爺,你先把參湯喝了罷。”

金世安從床上坐起來,坐起來又是一陣暈眩,柳嬸扶著他,周叔在一旁端著參湯。世安不耐煩喝這些玩意兒,只從床上摸索著下去:“我去找他。”

周叔柳嬸都勸:“我的爺,你先喝了這個罷,也讓白小爺安心是不是。”

金世安毫無辦法,抓過參湯小碗一口悶。他穿著寢衣,光著腳向露生房裏跑,慌得周裕在他後面提著鞋:“少爺!鞋穿上!鞋穿上!”

天已經黑透了,露生房裏沒人,只有珊瑚在門口蹲著,金世安也讓她去睡了,周裕替他搬過椅子,放在露生床前。

露生因為受傷,不能平躺,只能伏在床上,原本睡不沈。聽見有人進來,他睜開眼睛,看見是金世安,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。

這笑落在世安眼裏,只覺得疼痛而淒涼。

金世安讓柳嬸和周叔去了,沈吟半晌道:“讓我看看你的傷。”

露生有些畏縮,仍勉強笑道:“沒事的,並沒傷著筋骨,太爺也不是有心要我怎樣,總得做些表面文章給秦老爺看。”

金世安起身就去掀他的被,露生恥得扯住被腳:“少爺,打得不重,你不要看了。”

金世安道:“少爺不聽你的。”

露生急得淚也出來了:“好哥哥,看不得的,幾日就好了。”

被子被金世安一把掀開,他和露生同時哆嗦了一下,露生是覺得羞恥,而金世安是覺得驚心——這還叫打得不重?兩條腿上皮開肉綻,高高地浮腫起來,自腰至脛,血跡斑斑,又擦了藥粉,更覺斑駁得可怕。

他也明白露生為什麽不肯讓他看了,打成這樣什麽衣服也穿不了,下|體是裸著的。

露生揪著枕頭,又急又臊,囁嚅道:“求求你,別看了,別看了……”他覺得什麽東西滴在他腿上,一陣疼痛。而世安慌忙擦著眼淚:“對不起,是不是弄疼你了。”

露生才知道他哭了。

金世安坐在露生床頭,硬把他抱在懷裏:“枕頭趴著難受,這樣你舒服一點。”

露生的臉飛紅起來,又覺得世安的眼淚一點一滴打在他額上,說不出的悸動在兩人心裏滾。過了許久,露生在世安懷裏輕聲道:“你去睡罷,這有什麽要緊。”

“不回去,我今天就在這裏陪你。天天都這樣陪你。”

露生心中既酸且甜,此刻幾乎柔軟得汪洋一片,你珍惜的,他也體恤,世間最難得不過如此,捱一頓打又算什麽呢?

他看金世安眉頭緊鎖,一時不知如何逗他開心,忍痛將被子扯上,含笑來羞他:“這又哭什麽?你還沒有跟我說過,你過去多大歲數呢?”

那聲音虛弱透了。

金世安悶聲答他:“二十七。”

“二十七的人了,又不是孩子,何必見風就是雨?”他撫一撫金世安的臉:“想是你嬌生慣養,沒見過打人,須知太爺沒下狠手,他若誠心要我死,就不會只打我下面了——這是家裏打孩子的打法兒,少爺小時候犯錯,一樣也如此。”

金世安不理他。

露生又道:“也不妨礙唱戲,衣裳一穿,誰看見?太爺到底愛惜我,一些兒沒往臉上來。”

那你額頭的傷嘴角的傷,大概是狗打出來的。

金世安被他弄得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洩,兩人大眼瞪小眼,相看須臾,世安“嗐”了一聲,把額頭抵上露生的額頭。

“露生,你早就知道今天爺爺會打你,對不對?”

露生忽然也有淚意。

“不打我,就會打你,我怎能眼看著太爺跟你動手。秦老爺那邊總要有個交待。”

“所以你才教我說那些話?”

是的,露生根本沒指望金世安能說服金忠明,他只是要金忠明遷怒於自己。這一分怒氣原本是為了金世安不肯結婚,露生把它巧妙地轉嫁在了自己身上。

金忠明對孫子的頑固當然憤怒,但戲子的調唆更令他感到惡心。

“換成是你的少爺,他不會讓你挨這個打。”金世安悶氣道:“他從一開始就不會讓事情發生,對嗎?”

從一開始就是錯的。他今天的臨場發揮沒有任何問題,露生教給他的話也沒有任何問題,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他根本不是金少爺。

若是金少爺本人,不會不留情面地拒絕秦小姐,他會虛與委蛇,也會假意哄騙,六年來他一直是這樣,他對任何女人都是這樣。即便他昨天拒絕了秦萱蕙,今天他也不會在床上賴到日上三竿,因為前夜他根本無需向露生請教任何事,他會一早就去拜訪秦燁和金忠明,堵住兩邊的話頭,金少爺有一萬種不動聲色的策略,來謀動於未動之前,甚至必要的時候,他也會娶一個不愛的女人。

金世安到現在才想明白這一點,他做了所有金少爺不可能做的事情,卻按照金少爺的思路說了金少爺的話,行動是a的,臺詞卻是b的,只有一個人能教唆他b的臺詞,那就是一直跟隨在金少爺身邊的白露生。

破綻從開篇就暴露了。

露生不會不知道這一點,他是早就知道,也早就明白,於白小爺而言,這個傻子隊友沒有任何用處,有事只能自己扛。

隊友想要婚姻的自由,白小爺就只能拿命搏了。

金世安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,不止是沮喪,還有窩囊,他帶著外掛來到這個世界,然而他連自己的豬隊友也保護不了。

自己才是那頭豬。

窩囊透了。

“露生,我不是你的少爺,你沒必要為我這麽拼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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